866 园中之王(中)-《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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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初那座池塘的出现,詹妮娅清楚地记得,是在剧作家忽然发出一声哀叫以后。当时她仍在观望远处的情况,寻找新的地貌或生命迹象,一直安静跟随的剧作家停住了脚步。他用非常微弱的音量喊叫起来,那声音分明是痛苦的,却像害怕惊动了什么似地故意压低了,因此听着就和喘了口粗气差不多。她立刻停下来,检查他是否有清醒的迹象,还是踩着了什么尖利的东西。什么也没有。他仍然是那副婴儿与圣徒般的神情,既没有恶化也不见好转。他现在简直比雷奥还要难懂。
詹妮娅叹了口气。她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,还能不能找到她老哥,可是她也不能够在这里松开手,把呆傻的剧作家独自抛弃在荒草间。如果他是在被追赶的途中不幸踩中了一枚三角钉,她可以果断地甩下他,但目前这种状态却不行。她继续牵着他前行,暗暗思索着究竟是什么引起了他刚才那声低叫。这会儿在剧作家眼里和心里见到的究竟是什么呢?对于剧作家现在的状态,她也有一些自己的猜测,只是缺乏验证的能力,因为天知道一个能靠两颗脑袋思考的人究竟是怎么思考的。她的亲朋好友中从未出过此等天赋异禀的人才,又不方便去找台人格觉醒的双核处理器电脑问问心得体会。
不过至少她已经听过了剧作家自己的说法。当他还能口若悬河地跟她交谈时,他的第二颗备用脑子正在聚精会神地冥想。假如这种所谓“冥想”跟她所理解的意思差不多,那就是说那位住地不明的第二作者(她决定就这样称呼他的备用大脑了)从未参与到他们的讨论中来,没有跟她比较熟悉的那颗头脑抢夺过身体指挥权,因此剧作家才能如常地行动。可是当他们进入这片草野后情况就不同了,他先是表现得那么害怕,接着又变成了半个呆子——如果他不是突然发起了某种痴病,而是真的非常非常集中地在思考某件事呢?在他们走进草野以前,剧作家说“构建环境”的任务是交给第二作者来完成的,可是如果情节和创作期限突然紧张起来,那是不是说连第一作者也得撒丫子跑进他们的合用书房,锁上门一起加班加点?直到这住在同一栋屋子里的两个人都累倒为止?到了那时候,他们就会派其中一个人走出屋子,向她这个仅有的邻居求救?
也许这件事不应该拿上班来做比喻,她接着想到,这是一起超自然事件,毫无疑问已经牵涉到神秘与唯心的领域。这件事其实更像是剧作家在施展某种领域性的魔法,保护探险小队免遭诅咒之地的侵害。他正不断消耗自己的精神力来维持魔法结界的存在,因此才要保持绝对的专注集中。他必须凝心定气地想着自己的咒语,一刻不停地反复念诵,因此对外界发生的事也就全无所知了……但是刚才那一声低叫是怎么回事呢?那到底是不是在向她求救?就在这种瞻前顾后的状态里,她发觉了远处草丛里的阴影。
它最初并不起眼,只是这无尽绿绸上一条色调稍深的织纹,可是因为詹妮娅在思索现状时一直盯着它,这道起伏的织纹就渐渐在邻近的丝线中洇开了——这样想或许有失客观,但这就是她最真实的感觉,那阴影是随着她的眼光停驻才变得清晰起来的——它已经扩大成了不可能是草缝阴影的形状和面积,因此必须是某种别的东西,意识到这点使得詹妮娅有点害怕,但是她不愿就此绕路逃走,而是安慰自己那应该不是什么危险事物,因为它一直没有明显的移动。她坚决地想这地方太空了,生态也太单调,不可能会有狮虎一类的肉食野兽栖息——尽管如此,她还是在快要接近目的地时松开了抓着剧作家胳膊的手,自己一个人蹑手蹑脚地靠近过去。她的判断侥幸对了,或者正因为她的判断才有了这样的结果。在穿越层层草丛的掩映后,那深重的阴影只是一片墨绿色的池塘。池水完全被某种微小的藻类占据了,像一大盆用粉碎机打过的浓稠艾草汁,简直已看不出液体的质地。詹妮娅甚至感觉自己可以快速地跑过池面而不沉底。
池水平静得犹如玻璃,直对着银辉耀熠的天空,却没有一点反光的迹象,像草原长出了一只空洞洞的死人眼睛。她根本不敢走近池岸,让自己的身影照入这只大地的幽瞳中,因为她不知道这蒙尘积灰的天窗底下究竟藏着一颗怎样的心。最终她离开了这片深浅难测的狭小水域,如逃离魔窟般急切却又小心,等回到剧作家身边时她才终于又能顺畅地呼吸。
她牵着他远远绕开了池塘,继续往前方走去。这过程中她尽量还是用余光盯着那里,直到她必须要看向前方,确保没有走错方向——他们身后已经看不到来时的黑暗之地了,而将她环绕包围的草野和光穹看起来又都毫无区别,要判别行进方向全靠她自己的印象。在绕过池塘以前,她还有一种勉强算靠得住的方法,那就是观察剧作家的行走方向;他尽管神魂颠倒,走路的步伐还算是稳当的,从不左摇右晃,同时视觉又不受周围风景的干扰,她由此假定他对方向的记忆要比自己靠得住。可是当她选择了绕路时,情况就变得不同了,她亲自调整了他们的行进方向,无法确定这半个圈子兜回来时产生了多大的偏移。
这件事会有严重的影响吗?她是不是应该直直地从池塘边经过,而不是轻率地偏移旧路?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。当她数着自己已经走出了至少五十步,不至于被池塘下的某种东西看见时,她才回过头张望身后,想通过池塘的方位来矫正他们这次绕路导致的方向偏移。但,她什么也没看见。从她的左手边一路望到剧作家的右肩方向,他们后方肉眼可见的半圆形视野里什么都没有。那座池塘消失了。
她拉紧了剧作家的胳膊,两条腿迈得更快更急,让自己的脚步能赶上心口咚咚猛跳的节拍。如纱如雾的惴栗发散于绿浪之间,那座消失的池塘仿佛一直在背后追赶她。她想象着它是一只可活动的眼睛,在她转头不看的瞬间就闭上了,然后在大地的肌肤下悄然潜游,转移到另一个她无法看见的地方;也许就在她下一次低头时,那池塘就会出现在她脚底……
这种恐惧持续了好一段时间,但池塘并没有回来。当她因轻微气喘而想要放慢脚步的时候,远处漂浮的绿点变成了飞虫。这一次她没有那么紧张,而是任由它们飞近后再行观察。她一点也不认识这些飞虫的品种,但当她觉得它们太安静时,草丛里就真的响起了虫鸣。那繁复交织的鸣声非常悦耳,它混杂了蝉蜩的洪亮、螽斯的高亢与树蟋金属铃般的清脆。当詹妮娅凝神分辨时,她简直可以从中听出任何一种夏秋树林里常见的鸣音,而且全都演奏得那样完美无缺。
她牵着剧作家穿过了这片重歌叠唱之地。当鸣声渐悄后,飞虫也在她的后方消失了。接下来出现的则是那块眨眼间变成了巨龟,又从乌龟变成了灌木的石头。到了这一次,她已经不能够忽视这片草野越来越明显的变化:新事物出现的间隔正在变短,而世界变得越来越扭曲;她只需要走一百步便能抵达原本的天际线,要么是她的视野范围在缩短,要么就是这世界正在弯曲形体,把他们高高地拱在脊背上……剧作家脸上的光彩越来越明亮,眼神好似正看着他曾经讲述过的那个完美天界;与此同时一种不自然的僵硬却在他唇边蔓延。好几次他面颊抽搐,嘴唇翕张,明显地想要说点什么,可又被他自己强吞了回去。他的嘴好像给人上了嚼头,脚步亦如拖着铁索铅球般沉重,时不时就需要詹妮娅拽一把才肯继续往前走。难道你也在害怕往前走吗?她几乎是带着点忿忿的心情想,你刚带我进这里时可是从容得很呐。
天空微微地暗了下来。这个世界的天上没有任何可辨形状的天体,只有最初那轮融化的月亮,因此这种光线变化绝不是日落造成的。似乎是一层轻雾升了起来,遮蒙在天地之间,让那片澄亮天空离她的立足处益发遥远难及。她倒希望这种变化也能眨眼间消失,可偏偏它却没有停止。
葱翠的草丝在雾阴里变成了青碧色,接着则是接近傍晚时分的墨绿色。她吸进肺里的空气又湿又冷,其中掺杂着苦涩呛人的烟火气味,使她想起过去那群在冬季早晨跑到镇子边缘偷偷焚烧秸秆的人;那些人是一伙在附近村镇游手好闲的年轻小子,总是作为负面典型与提防对象而被她妈妈提起。他们并不住在她的社区,因此她也不太了解他们的来历、家庭或生活背景。他们曾经在深夜的镇子中喧闹,在酒馆里跟人打架,然后在几次寒冬过去后,这伙人就如偶然闯进村庄的野生动物般销声匿迹了。他们去哪儿了呢?有一两个成年后应该是坐牢了,或者还有搬走的、浪子回头的、醉酒后开摩托兜风撞死的……
有一团响亮的笑声从她身后倏然掠过。那声音巨大而嘈杂,掀起的气浪吹在詹妮娅的后颈上,如同某种怪叫着的巨鸟刚刚振翅飞走。她吃惊回首时没有找到那样的鸟,但是那喜悦的、混沌的、冷酷无情的笑声却还回荡在她脑中。当年,在她还很小的时候,那些在林边焚烧斜杆的人也发出这样的笑声。他们烤火时顺道也烧掉些从低年级学生手里抢来的小物件,或是烟草,还有不知属于谁的零钱包。在马尔科姆的工房里,她曾隐隐听到和焦烟气一起传来的猛烈笑声,可是那笑声听起来是干涸的,没有情感与生气的,和秸秆飞扬的灰烬一样窒息呛人。
她趔趄了一下。好像有谁在背后推了她一把。但是身后什么人也没有。半空中的寒雾如漩涡般层层凝聚,注视着他们在光芒渐逝的草原上挣扎跋涉。每往前走一步,雾后的天空就都更加暝晦;倘若还不肯掉头返航,他们就将一步步走到深沉的黑夜中去。并且这一次,再也不会有其他人找到他们,或者有星辰甘愿融化自己来为他们照明了。
更多的声音在雾光草影中出现了。它们大笑、大哭,喃喃低语或撕心裂肺地吼叫;那一切回音般的话语,有些依稀是用她的母语说的,有些则是英语和汉语,还有那些远房亲戚们的法国南部口音,甚至根本就只是一些无意义的嚎音。它们也不是在对她说话,而是沉浸在自己的舞台上。她觉得自己好像落进了一团由残缺信号汇成的电磁波云团里,而收音机的调频旋钮正被发狂似地转来转去。每一个片段都猝然而起,又在未尽前戛然而终。在那一个个转瞬即逝的声音里,她根本来不及捕捉具体的词句,更无从知晓它们的意义。可是那些声音里强烈的感情却深深扎根进她的脑中,令她感到肝肠寸断,痛贯心膂。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,想握住一团注定要熄灭的声响,可当她将手臂从浓雾后缩回来时,皮肤上沾染的只是一层黢黑呛人的草木灰。它们从她的皮肤上纷扬飘落,落入滋养草野的土地中。这些声音最后的归宿不过如此。
她在一捧草丝上擦掉了残留手心的余烬,不再理会那些被雾气焚烧化灰的声音,又牵着剧作家继续他们的旅程。雾气已浓如泥沙翻涌的浪涛,在她周围滚滚地向奔流着,似乎永远都在跟她逆向而行。在这样遮天蔽日的愁雾中,她早已经彻底迷失方向,只是凭着一股倔劲闷头往前走。也许这么做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,可是她终究是答应过剧作家的,因此她至少要把承诺的事给坚持到底。
雾中的声响渐渐消去了。取而代之在远方奇异流转的光晕,有时闪现在她的身侧,有时自头顶上方轰然划过。那些光并不像鬼火,而是缤纷闪烁的霓虹,令人觉得雾后不远处藏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城镇,甚至是座非常现代化的城市。她几乎能分辨出高处那道往复摇曳的高层信号灯,听见飞机经过的轰鸣,仿佛她再多走几十步就能去到灯光底下。这真是个相当现代化的灵薄狱(也可能因为她和剧作家都是现代化的幽冥行者)。不过,她没有上当,甚至没有产生过一点凑近去观察的念头,因为她还记得发生在那只乌龟身上的事,心知自己如果被这些声光诱惑而去,它们也一样能轻易地在她眼皮底下转换形态。
这些都是假的。她不断地对自己说。甭管剧作家怎样跟她解释这个地方,对于眼下的状况而言,最有效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它们都当作非常逼真的幻境。这并不是什么新鲜手段,魔王波旬对释迦牟尼干过,魔王撒旦也对耶稣干过,这些故事已经流传了上千年,就像是斯芬克斯的谜题或欧几里得定理一样陈旧——对当时的人来说能想出来就算是天才横溢,但对千年后对参考答案已经耳熟能详的人,按图索骥可算不得什么多大的本事。
这里只有一种情形使她隐隐担心。而且正因为预见到了它对自己的杀伤力,她竭尽全力地使自己不去思考这件事。你懂的,她对自己说,游戏规则就是这样,你怕什么它就会来什么,像剧作家那样装傻扮痴才是聪明做法。所以,在那个你担心的问题真正出现以前,不要提前去思考它,不要去想你该怎么分辨那个特定的声音究竟是真是假,如果你听到迷雾之后是他的声音在向呼救,你又看到梦中那具尸体,他对你说一切已经太晚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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